不论当代人对鲁迅作了多么高的评价,未来的历史家对鲁迅的评价将比今人高得多。
何以故?是时空的距离使鲁迅的形象在后人的眼里显得比近在眼前或相距不远的当代人更为高大么?诚然,时间和空间愈贴近伟人的人,是习焉不察地觉不出对象的巨大分量来的。此所以周海婴会嘟哝着“这种爸爸,什么爸爸!”这绝不仅由于童稚的天真无知,直到近来,我读周海婴回忆和论述他爸爸的文字,仍然看得出对他伟大的父亲没有作当量的定位。这很难怪,他和伟人太贴近,太腻昵了。当隔海遥望的日本作家左藤青夫尊鲁迅为“东洋第一大师”时,鲁迅近处的似乎是得风气之先的文人却贬斥鲁迅为“没落”、“朦胧与无知”,不值一文。以上的例证是空间差距所导致的辨认上的分歧,远的正确,近的迷误。不过,那些曾经讥薄鲁迅“朦胧与无知”的人,几年之后又对鲁迅表示尊崇了,这似乎也体现了苦恼的时间差距。
但我所断定的未来的历史家将比当代人更高地评价鲁迅的理由不在此。我所持的理由有二,分述如下:
其一,历时愈久,对鲁迅生前死后加之于他的污泥浊水,明枪暗箭,不怀好意的抬举,有心的中伤和无意的曲解都将愈益黯淡失色。人们所看到的将只是经过澄清了的历史长河的运行以及巨人在历史中的伟岸风姿,他如何和历史气息相通,扮演着引涛疏流的光辉角色。后代人不再有恩恩怨怨、爱爱仇仇,不会为各种因公的和因私的功利之念所蔽。更重要的是,与鲁迅并世或相后先的伟人或准伟人,在时过境迁之后也已形态毕露,他们给历史投下了什么,是非功过如何,也得以和鲁迅作客观的比较了。那时的人不再有忌讳或顾虑,是什么还他以什么,诚所谓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比较之余,鲁迅的形象当然出类拔萃地高大,不像今日之还有七嘴八舌了。
其二,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归根究底是由于其能创造文化的文明。一切震慑人群的事功都只是暂时的,战争杀伐,王朝兴废,乃至制度更迭,受惠或受害只限于一时,数十年或数百年,只是无限时序中的一瞬,而文化和文明的伟大创造则是历久不衰乃至是永恒的。谁记得神圣罗马皇帝?但人们永远讴歌但丁的《神曲》;谁记得詹姆斯一世或伊利莎白女王?但莎士比亚却永远是英国人的骄傲;谁记得魏玛大公和维也纳神圣同盟的各国帝王们?但歌德却光辉奕世。一些英雄攫取了权力,主宰了世界,即使他们干的尽是好事,蒙益的也只是同代人或延泽若干年,何况这类角色的负作用往往甚于其所产生的正面功勋;有些所谓业迹还都是同伙人或党羽以及盲从者们鼓吹出来的虚美之辞,还须经过后世的考验。惟有文化和文明的创造者,即罗曼·罗兰所说的“以心而伟大的英雄”才是推进文明延泽永世的。尤其因为,那些以事功享名的人物不是一个人的能耐,都必须众人的参与,而且他们在建成事功后必十百倍地取得报偿;只有“以心而伟大的英雄”才是独立的创造,他们只有奉献,没有夺取,终生如鲁迅所说的吃草挤奶。因此,历时越久,未来的人更能认知其伟大。
因此,历史终将证明,鲁迅即使不是中国历史中的第一伟大,也必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中的第一伟人。郁达夫在鲁迅死后曾说,一个不知道尊崇伟大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这是鲁迅同代人的卓越识见和深长叹憾。郁达夫是看到了鲁迅生前所受的攻击、污蔑和中伤的;而且也看到他死后所得的评价,哪怕是肯定的评价也未能惬心贵当,故而发出了如此的感慨。他不及看到鲁迅死后半个多世纪围绕着鲁迅的一切,而且这一切还将继续下去,直到围绕着鲁迅而生发的一切公私恩怨为历史所刷淡。到那时,对伟人的一切咒骂、中伤、曲解纷纷剥落,成了伟人巨像下的尘埃,甚至累积成小丘,倒反而会化为这座像的自然景观中的一点点缀,即使只能供游人践踏,总还不失是历史的沉渣。
但对和鲁迅尚贴近或时距不远的当代人,那些曲解和污蔑鲁迅的材料却是很现实的教材,从这里可以看出伟人是怎么战斗过来的,他又怎么正是在战斗中,靠这些未来的尘埃而成就其伟大的。甚至对未来的历史家,即使对这些灰埃不屑一顾,或带着怜悯的目光督视它们一眼,或许也能激起点历史的感兴,在选择中汲取些可供描塑伟人的对比资料,并遥想当年曾有那么许多高矮不等的侏儒而不解,而想起韩愈“蚍蜉撼大树”的诗句,勾起点思古之幽情吧。
房向东先生前年出版了《鲁迅与他骂过的人》,意在聚集鲁迅生前环绕着他的嘀嘀咕咕,对显豁鲁迅的伟大有益;现在他又奋力写成《鲁迅,最受诬蔑的人》,是聚集鲁迅死后环绕着他的嘁嘁喳喳,对显豁鲁迅的伟大同样有益。鲁迅生前曾多次说,他的所以要活着,努力眷护生命,与其是为了爱他的人,无宁是为了敌人,要让那些不是东西之徒因他活着而不舒服。鲁迅死了那么久,仍然有那么多人咒骂,证明他威灵犹在,仍同活着时那样使某些人不舒服,也证明鲁迅不朽。忘了是布瓦洛还是拉辛说过:“世上没有被捧成的伟人,更没有伟人会因咒骂而变得渺小。”鲁迅正验证着这句话。
我曾应约为作者的前一本书作序,因此也乐意为这本《鲁迅:最受诬蔑的人》写下这点意见,即:未来的历史家将比当代人对鲁迅的评价高得多!
(《鲁迅:最受诬蔑的人》,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